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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2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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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劍逼迫下,長孫紅等人不敢發一聲。

艙外甲板上的白衣仆役渾然不知異變已生,仍自按圖驅鷹,駕駛竹船在黃沙中疾馳著。

楚留香上前將無花從地上扶坐起來,註視著他的雙目,悵然道:“我從沒想過你這樣一個人,竟會選擇詐死偷生。”

無花仿佛明白,從他被制住起,面對一船高手他已再無翻盤的餘地了。他頂著那張令人憎惡的假臉微微一笑,再開口時,已恢覆了原本優雅動聽的聲音:“勝敗乃兵家常事,既然能金蟬脫殼、再圖大事,莫非因為楚香帥勝了一局,我便非得束手就戮不成?”

楚留香受他譏諷,不僅沒有惱怒,反倒輕嘆了一口氣,“我本以為你是孤高自潔之士,哪怕是在南少林的那一天,我也從沒懷疑過這一點。可如今看來,也許我一點都不了解你。”

無花仍淡淡地笑著:“人自鮮血汙穢中誕出,落入紅塵濁世之內,本已經骯臟不堪。世上又有誰可以幸免?所謂孤高自潔,終不過自欺欺人而已。香帥莫非就是超凡脫俗之輩嗎?”他說著這話,卻不等楚留香回答,便將目光深深投向更遠處孤佇的方天至。

沈默相視間,無花道:“不意再見你時,我竟這麽狼狽。早知如此,或許我該去找你飲茶,以絕今日之患。”

方天至道:“你殺得了我麽?”

無花笑了笑:“我有一無色無味之毒,名叫天一神水。興許趁你大意,下入茶水之中,便將你毒死了。”

楚留香聽到這,忍不住問:“當時你竟想殺他?這又是為什麽?”

無花像已經破罐子破摔,幹脆坦然道:“當初我來到中原,曾與他見過一面。這一面或許便是破綻。”

方天至並未提及自己不怕毒,只道:“可惜你沒有來試一試。”

無花又笑了笑,“我當時已經到了山下。”

方天至沈默了下來。

半晌,他緩緩說:“你終究沒有上山。那時……我們還是朋友。”

無花臉上的笑容淡淡隱去了。

他的目光奇怪而深邃,透過醜陋的面具,像是要直直看到方天至心底,又像已不將世間萬物看在眼中。

良久,他道:“你曾是我的知己。奈何知己之間,是不該沾染骯臟俗務的。”他的話音輕輕一頓,目光也移了開來,一如當年檐下看雨論法之時,“我們早就不再是朋友了。從想毒死你的念頭生出起,我們就已不再是朋友。”

話音落下,無花閉上雙眼、再不發一詞。

方天至也再沒有問他要不要隨自己出家,甚至別開了目光,不再看他一眼——

少時結誼,而今消損。

或許這可以算作是最後的一絲默契。

艙中一時寂靜。

沙沙行舟聲中,楚留香率先打破局面,開口道:“雪驚,你從哪裏得知我遇到了麻煩?”

方天至將隨身收攜的翠箋取出,沈聲答:“畫眉鳥!”

楚留香接過信,聽他續道:“是他幾番留信,先告訴我無花墓穴中是空的,後又指引我來沙漠中找一個叫石林的地方,見一個與觀音有關的女人。”

他話音剛落,持箋的楚留香已看到了上面的繪像。

他與姬冰雁對視一眼,齊聲道:“石觀音!”

方天至怔了一怔,忽想到四五年前的舊事。

當時天美宮主謊言相欺,便說“石觀音”要毀她容貌。後來真相大白,得證此事不過子虛烏有,他本以為“石觀音”是她編造的,並未聯想到這裏,不意如今看來,竟然確有其人。

楚留香皺眉不語,也不知到底想到了什麽。

而姬冰雁則猜測道:“莫非畫眉鳥是石觀音的手下,引你來這也是陰謀中的一環?”

方天至正欲搖頭說不知,長孫紅忽地冷笑了一聲。

姬冰雁道:“你笑什麽?”

長孫紅穴道被制,瞧著竟十分悠閑,仿佛根本不將眾人放在心上。見人發問,便微笑著道:“你們不必猜測那麽多,因為這沒有一點用處。你們根本不知道石觀音究竟是怎樣一個人。”

楚留香道:“哦?”

長孫紅面容上流露出盲目的自信,輕快道:“你們知道這鬼船要去哪裏麽?它正要開去和夫人匯合。很快你們就可以見到她,並知道她的武功沒有任何人能夠匹敵,一切謀算在她面前都根本不管用!”

方天至聽了這話,感覺有點古怪。

若非知道她說得是誰,他幾乎要以為這是在形容自己。

姬冰雁冷笑一聲,道:“她再厲害,莫非還能打得過我們四人聯手?”

長孫紅下意識瞧了方天至一眼,但只一剎那,她忌憚的目光中便生出了一絲快意。

她道:“你們四個不知是不是真正的男人?”

姬冰雁道:“莫非你瞧不出來?”

長孫紅吃吃笑道:“這世上絕沒有能打敗夫人的男人。因為只要是男人,見到她的那一瞬間,便將什麽都忘記了,又怎麽提起精神同她打鬥呢?”

姬冰雁冷冷道:“但這同你又有什麽關系?便是天王老子要來,他來之前我也有辦法先殺了你。”

長孫紅終於把嘴閉上了。

而楚留香則神色鄭重,緩緩道:“或許石觀音的武功真的已經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。也不知道相見之時,我們究竟能不能降住她。”

方天至沒有回答。

但他實在想不出,這世上有誰能打破楚香帥的無敵光環,更想不出誰能在自己面前撐過十招。

船停時,石觀音出現了。

她真的是一個很美的女人,但再美的女人,也未必能比天美宮主強多少。若這女人還頭發蓬亂、釵環歪斜,神色狼狽地躺在地上,那哪怕她是九天玄女下凡,看著也絕沒有那麽傾國傾城了。

方天至制住石觀音,只用了五招。

石觀音的臉孔凝滯在一個匪夷所思的神色上,仿佛從沒想過自己被一個年輕男人三招兩式打敗了,並且還是在三丈之外,毫無還手之力——

這年輕男人,甚至年輕到可以做她的兒子。

吞毒自殺前,她臉色慘白,用一種萬念俱灰、又奇異迷離的目光註視著方天至:“你這是什麽武功?”

這個問題,楚留香也想知道。

去往紮木合據點的路上,他與方天至並肩坐在船頭窄窄的欄桿前,問:“你這是什麽武功?”

方天至此時已明白,楚留香來大漠赴險,最先不過是為了找到被黑珍珠帶走的三個妹妹,機緣巧遇之下,才牽連進龜茲國叛亂的詭譎陰謀之中,找上了石觀音的鬼船。

船上那兩個碧眼胡人,正是龜茲國的叛臣。

而今叛臣被捕,想來龜茲國內亂將定,可楚留香要找的人卻還沒有找到。

正巧,方天至知道該去哪尋找黑珍珠的蹤跡。

此時沙風滾滾,盡在一丈腳下,遠望黃浪奔騰,丘陵滾湧,竟真如同航行在大海上一般。方天至聽到楚留香的問題,便收回望著鷹影的目光,笑了笑道:“這功夫叫一指禪。”

楚留香嘆道:“不料佛門竟有這等神奇武功,真是令人匪夷所思!”

方天至道:“這門武功開始不過是鐵指禪,能令五指堅無不摧。練到漸入高深,方能使指力離體傷人。”接著,又大致將幾層境界向他分說了。

楚留香聽他已練到“三毒不染”,不由讚道:“你如今不過二十餘歲,已有這等功力,想來不過數十年,當百尺竿頭、更進一步。”

方天至聞聲卻搖了搖頭,道:“終我一生,大概也不可能更進一步了。”

他凝視向楚留香,“人生在世,不免背負恩義情仇,有些想忘而不能忘,有些想忘則又不願忘。如此便生我執。既有我執,又焉能物我兩忘?”

楚留香想了想道:“日後如何,尚未可知。或許幾十年後,你佛法愈發精湛,便破盡我執了。”

方天至微微笑了笑,“我不過是個庸碌僧人,於高深佛法面前,只怕一生逡巡不得門徑而入。或許只有當我不再是我時,我之我執,才終會消散!”

楚留香道:“我不再是我?”

方天至道:“是啊。依香帥看,如何才算我不再是我呢?”

昨日之我不是我,

昨日之我卻仍是我。

那麽究竟如何,才令我再也不是我呢?

楚留香忽地怔住了。

他已想到了一個沈重而嚴肅的詞,那就是死亡。

死亡是一切過去的終結,也是一切新生的開始。

對方天至來說,帶著記憶的輪回不是真正的死亡,只有贖清罪孽,背身而去,黃泉路上忘盡前塵往事,就此幹幹凈凈,無牽無礙,才算是真正的死亡。

而只有真正的死亡,才能帶來一個懵懂但充滿希望的新生!

沙船行到紮木合據點時,眾人並沒找到黑珍珠。

但出乎楚留香意料的是,黑珍珠手下的頭領對他異常的熱情,異常的客氣,原來她雖將他的三個妹妹請來做客,但蓉蓉幾人竟是自願的。不僅如此,黑珍珠以為楚留香遇到了麻煩,竟反過來找他去了,兩人陰差陽錯,反倒沒有見面。

黑珍珠雖不在,但楚留香一行仍得到了無可挑剔的禮遇和款待。

按姬冰雁的說法,他們簡直像招待找上門來的女婿。

楚留香吃了個揶揄,也只是摸了摸鼻子笑了笑。

沙漠之行如此兇險,虛驚一場已是難得幸事了。

在營地裏吃過宴席,楚留香便起意去龜茲國王那送回叛臣,與他另一個朋友胡鐵花匯合。

方天至則翻身騎上頭領送的駱駝,道:“你既然已沒事了,那我也該離開了。”

楚留香不意他去的這麽急,道:“不如和我一起,你還沒有見過小胡。”

方天至只笑了一笑。

楚留香註視著他,不知怎麽忽地忘記了言語。

方才那一絲笑是淡淡的。

某一剎那,這笑容仿佛一陣脫手而去的風,於塵世間斬斷了羈絆。

方天至輕輕牽了牽駱駝韁繩,引它緩緩走動起來,人則用一種溫和而寧靜的神色望著楚留香。

他微笑著招呼道:“有緣會見的。再會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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